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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做老虎机的福建人

2017-09-15 来源: 每日人物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44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老虎机在中国内地遭到严禁,福建人却在非洲大陆上逐渐构筑起老虎机的草根帝国。从首都内罗毕到北方小镇,街头许多酒吧或小卖部里都放着一两台来自中国的“machine”。本文聚焦一位在肯尼亚跑生意的福建老虎机商人,探索他为何背井离乡,他在陌生的土地上遇见了何人何事。

文|李亚东 刘燕春

清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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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当朋友从肯尼亚打电话问林继平要不要来非洲挣钱时,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下终于可以玩枪了。”

油漆销售员林继平当时31岁,却和儿时一样爱枪。他在福建农村长大,从小学开始玩气枪,打鸟、兔子和鱼。外婆家门口就是军营,每晚枪声砰砰响。他想当兵,想名正言顺地玩真枪,但初中打架时伤了眼,还慢慢得了近视,就没报名体检。

当朋友说起非洲,林继平马上记起新闻里说过乌干达之类的国家“遍地是枪”,一把二手的AK-47只要100美元。

“去非洲做什么?”他问朋友。

对方答,做老虎机——跟一家中国人开的老虎机公司,负责修机器、收硬币;薪水一年八万,包吃住,干满一年可报销往返机票。

林继平说好,第二天就辞了推销油漆的工作,半个月后落地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肯尼亚人通用英语。林继平初中没毕业,英文尤其差。出国后朋友教会他的第一个单词是machine。当地人一听machine,再看林继平黄皮肤黑头发的样子,就明白这里的机器特指吃硬币的老虎机。

在肯尼亚,博彩是合法行当,老虎机是其中最低端的一种。一台机器造价为1000人民币左右,许多只需一枚最低面值的十肯尼亚先令硬币(约为人民币六毛五)就能玩一次。中国内地严打老虎机,福建人却在另一块大陆上构筑起老虎机的草根帝国。从首都内罗毕到北方小镇,街头许多酒吧或小卖部里都放着一两台来自中国的“machine”,正面印着香槟酒瓶、比基尼女郎等的图片,引诱中低收入的玩家投喂硬币。在生意兴隆的店铺里,一台老虎机一个月能吃下30万肯尼亚先令。

老虎机肚子里的硬币就是林继平的任务。他白天辗转于不同镇子里的店铺,将机器里堆满的硬币取出,称重,运送回公司。若有当地混混撬开老虎机偷钱,他还需负责修理。他习惯在腰包里放几枚硬币,用来测试机器是否运转正常,或随手送给合作店铺的老板让他玩一把老虎机。从入行到现在将近两年,林继平充当着老虎机硬币的消化道,日复一日的工作令他厌倦,全无想象中“玩枪”的刺激感。

而对于老虎机另一端的玩家,一枚即将送入虎口的硬币所具有的诱惑,不亚于一颗子弹带来给林继平的震颤。

在一些郊区,当地年轻人在喝酒和赌博之外缺乏娱乐选择。很多人没钱去赌场,只好黏在酒吧的老虎机边。林继平看到,有时即使只剩最后一枚20先令的硬币,玩家也会小心翼翼地将其投入机器。一个人玩时,会有一群人围在他身旁。红点光标在机器面板的一圈图案间雀跃,在它选定栖息地之前,所有的心都悬着。一旦中奖,每一双眼都紧盯着从机器里哐当哐当掉出来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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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肯尼亚老虎机(由受访者提供)

22岁的皮特•库利亚曾经在自己家附近的商店里玩了两三个月的老虎机。他每次只投入10先令,但扣去偶尔赢的小钱,老虎机已吃掉库利亚1000先令。

“输的时候更多,但赢钱的那一线希望是上瘾的来源。”库利亚说。

赌徒们对这一线希望的狂热刺激着商人的嗅觉。原本为老虎机企业打工的一些华人辞职,开始独自开拓市场。2016年8月,林继平离开公司,从国内运来60台老虎机,开始在肯尼亚北方小村布局。

和内罗毕、蒙巴萨等主要城市比,这些村落贫穷得可怜,林继平的机器有时只能龟缩在简陋的木棚里,但这并不影响每台老虎机每个月为他吃来大约3万肯尼亚先令的硬币。

林继平认为村子里的穷黑人是“越穷越赌”。小学时他也曾在福建小县城里的游戏厅里玩过偷偷放置的老虎机,但那“只是玩一玩,娱乐性质”,而有些肯尼亚人是“真的要搏最后一把”。

“如果还剩最后一块硬币,我去玩老虎机,赢了,今晚就有酒喝;输了,那就再说。”他这样形容自己铁杆客户的心理,“来肯尼亚这么久,我都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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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继平布置老虎机的小卖部之一(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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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搞不懂老虎机玩家的心态,林继平成为肯尼亚老虎机商人的这个选择,近乎他对自己人生的一场赌博。

初中的林继平是学校里的刺头,读书烂,爱打架,没拿到毕业证。他17岁开始工作,进了一家制鞋厂,和经理大吵一架后辞职。他去印刷厂干了一年多的活,很快感到腻烦。

离开印刷厂后,他做了大半年的钢构工人,住工地漏雨的棚屋,睡木头搭的床。一天上工时,一根钢梁倒下来,正好砸中他的右小腿,血淋淋的骨头清晰可见。

养好了身体,23岁的林继平进入超市,代表厂商推销家用锅,整天同中老年家庭妇女聊天。超市职员们的平均工资只有一千二,他能拿五千。安逸的日子养得他“又白又胖,人畜无害”。

但不想一个东北大汉反问他:“你这么年轻就混超市,有什么前途?”

此话有如当头棒喝,林继平第二天就辞职了。

他开始跑饮料和酒的业务,觉得赚钱少,转而应聘油漆销售员。跑工地时,他闻到油漆的味道,惊讶地发现自己非但不觉得刺鼻,反而很喜欢闻。他便跟油漆工学怎么刮腻子粉,怎么喷漆,怎么计算油漆的用量。

回顾过去,林继平认为自己过了一段很是随意的日子。但在12年女儿出生后,他开始急了。

“见到孩子第一眼的时候,就想着得为她做点什么。”他说,“现在想孩子奶粉花销怎么办,然后还会想她以后读书怎么办。”

林继平开始私下承接住宅精装项目,发现能挣钱。他尝试放开手脚接一些较大的粗装工程,却总不顺心。一次他做完了工程,准备收款,对方没了踪影。他查对方的身份证,追到对方老家,依然没找到人。之前做精装赚的钱赔进去不少。类似的倒霉事在他结婚后又发生了一次,弄得他“一年到头没见到钱”。

林继平决定在自己30出头,还能搏一搏的时候再拼一把。当他接到朋友劝他去非洲做老虎机的电话,脑海里“终于能玩枪了”的孩子气念头一闪而过之后,他像成年人一样算起了账。

“在国内,像我这样没学历、没手艺的,一个月能挣5000,很好了。问题是每个月开销厉害,月底剩不了钱。”林继平说,“在肯尼亚没地方花钱,每天出门干活,回到家就窝在家里基本不出去。”

林继平当天就做出了选择。虽有朋友带路,他不会英语,没有经验,前方的赌桌上似乎一片未知。他不觉得自己胆大。相反,他认为自己十分符合“人一过三十,胆子就变小”的俗语。在一条未知之路与一条通向“缺钱”的路之间,而立之年的他对后者怕得要死。

“没钱连朋友都没有,人家都躲着你,就怕你借钱呀。”电话里他拖长了调子,像是边说边苦笑。

听林继平要走,家里人是担心的,他们一直听说非洲乱、脏;但也没有太担心,因为“大家都出去了”。初中毕业那年,林继平所在的班级就有十来个人出国,之后又走十来个。

非洲有120万的华人华侨,其中不少来自福建。1985年,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向非洲进发,起航点就是福州马尾港。在莱索托,2000多名福清籍华商垄断了当地8个城市的几百家超市、商场。

华人多的地方,竞争也格外激烈。2016年8月,两家中国老虎机公司为抢占布置机器的地盘,频繁向警察举报对方违规。当地电视台也曝光中国人枉顾赌博设施必须远离学校、教堂的法律条款,公然将老虎机布置在马路边,一条街上甚至能发现近20台机器。9月,林继平离开公司单干还不到一个月,政府管理博彩业的赌博局宣布要肃清老虎机,“没收机器,起诉经营者”,不少华商锒铛入狱,消息在整个非洲的华人圈里传开。林继平也不得不飞回国躲风头。

有商人向法院起诉赌博局,称他们拥有当地政府颁发的营业执照,中央机构无权打压。法官叫停了赌博局的整风,但迟迟未判定老虎机是否依旧合法。在这灰色空间里,一些人偷偷把关停的老虎机又换上新电池,还透露只要钱给到位、关系打通,警察就不会来找麻烦。

林继平琢磨着一直等在国内也不是事,他很担心当地混混撬开自己好不容易布置下的新机器。一听警察放松打击,他便在12月的最后几天里飞回肯尼亚。

12月31日晚,朋友拉着林继平去了内罗毕一场电子音乐节。他也没为庆祝元旦而打扮,就穿黑色的旧衣裤,戴一顶黑鸭舌帽,平时跑生意带着的腰包也没摘下。零点时分,舞台上“噗”地升起六束小烟花,其中一束甚至没有绽开,但还是在他面庞上留下几秒钟的光亮。节日的气氛还未消散,华人之间的新年聚会还可以继续,但林继平没在内罗毕逗留。2017年1月1日,他已飞到另一座城市打理老虎机。

他也考虑过在国内陪家人过完元旦再回非洲,但异乡的机器更需要他。“做老虎机只能赶早,不能赶晚。要是晚一步,好的位置没准就被别人的机器占了,要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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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继平跑生意时,常看见自己的老虎机前趴着黑人小孩,一旁的老板视若无睹。

他赶紧把小孩轰出门。想起路上遇见的赌鬼与当地媒体关于赌博泛滥的报道,他到现在依然偶尔会感到愧疚,不知自己到底算是在赚他们的钱,还是骗他们的钱。但转念一想,“我们不赚,他们就会被印度人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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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门口的黑人小孩(由受访者提供)

对于贫穷的儿童妇女,林继平往往心有怜悯,时常施舍。但对于做生意时常打交道的当地黑人们,他恨得牙痒。

首当其冲的是警察。每到一个新镇子,要想布置机器,林继平需要跟警察谈每个月的“保护费”。在内罗毕、蒙巴萨这样的大城市,每个月的保护费都是两三万肯尼亚先令起步。即使收了钱,警察也会找茬要罚款。

初到蒙巴萨时,语言不通让他吃了大亏。老虎机公司派他去警察局取被扣押的机器,按惯例只需交5000先令就能很快搞定,但同行负责翻译的黑人员工与警察商量了20分钟。他懵懂地听着他们说英语,捕捉到了more money两个单词,却不明白意思。员工通过手机翻译软件告诉林继平,警察这一次要收10000先令才交还老虎机。

他回去向老板汇报,随口问more money是什么意思。老板起了疑心,花钱向警察打听,才得知当时黑人员工正在跟警察商量多宰林建平一笔,他从多捞的5000先令里分走2000。

林继平质问员工,他死不承认,听到公司要开除他,他放声大哭,嚎啕自己需要工作,有孩子要养。公司也没敢扣他当月的工资,担心他报复。

等到2016年自己单干的时候,林继平已找到一套化解语言障碍的办法:如果同当地人起纠纷,两句日语便派上了用场,先是“konnitiwa(你好)”,中间用福建方言将对方大骂一顿,临走的时候来一句“sayounara(再见)”。林继平坚信“绝对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作为农民的儿子,林继平无法理解肯尼亚村民对于土地的懒惰。看见躺在庄稼地里晒太阳的年轻男人,他会感叹“就算是换成我老爸过来,地也要比这种得好”,因为中国人“会想办法生存”。

在他目前租住的房子后边,有一块房东种的菜地。林继平很久没吃白菜,馋得慌,就借了房东的锄头,翻出一小块地。超市里买不到白菜种子,他就种包菜和葱。最初飞肯尼亚的时候,他带了几包花菜、白菜和萝卜的种子,但因为超载留在了机场。

各种隔阂和纠纷使得林继平与当地人关系冷淡,他也不热衷于融入华人的圈子。平时跑生意的村子位于偏远地区,遇到的中国人大多是竞争者。同行是冤家,林继平和对方都忌惮暴露“商业机密”,都讪讪地说“这里生意不好”。

处理完老虎机,林继平会在天黑之前回到房间。他给自己做饭,一个人清点硬币,修理机器,实在无事便窝着玩手机。他爱给家里打电话,听女儿的声音。

如果当年生了儿子,林继平会希望他像自己一样多出去闯荡,但对于女儿,他只求她“平平安安,过一般的一生,不指望有多大贡献”。老婆正在给女儿报名跳舞班,他说没必要,“不要毁了她的童年”。

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林继平岳母家对面是一家顶级幼儿园,赞助费一年2万,学费另算。站在阳台上,他可以看见它的屋顶,似乎触手可及。按照学区划分,他女儿完全可以去,但有人托关系加塞,挤掉了属于女儿的名额。老婆还打算想想办法,林继平说,算了。

趁自己还能再肯尼亚拼一把,林继平想给女儿尽可能多留些钱。问及原因,他说:“不希望她之后为了钱选择错误的婚姻,不要为了钱嫁给富二代,也不要真心喜欢一个人,却因为对方太困苦了,而不去和对方生活。”

(林继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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