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女神的一年

文 | 吴悦 

北京师范大学 

“哇，你去打职业啦”

当君君看到英雄联盟客户端上“女神邀请赛”的新闻的时候，她欣喜地觉得，终于有女子比赛了。她和千千万万喜欢玩游戏的少女一样，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女子电竞的春天。

但是和普通女玩家不同，君君成为了“女神邀请赛”中的女神之一。

邀请赛八强赛 图 | 龙珠专题首页

2015年，某战队招女子分队。一个朋友认为爱玩游戏的君君符合战队要求，就介绍君君去。君君抱着试试的心态投递了简历。经过简单的面试和游戏操作测试，君君成为了一名职业选手。

这时，打职业是个很完美的工作。每天坐着打游戏、有人发工资，还包吃包住，这样的工作是无数玩家梦想的。情形最好的时候，君君的月薪是一万左右。作为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君君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君君的男朋友也是英雄联盟玩家。男友下班回家，有空时，就点拨点拨她。君君很乐意接受男朋友的指点，但她很自豪的是，她的段位都是自己打来的，不是男朋友“带”的。“带”就是两人一起打游戏，这样段位上升更快。而君君都是自己打。君君所在的服务器有超过一千万玩家，约五分之一是女性玩家。君君在游戏里的段位是钻三，她这个段位，一百个玩家中只有两个。

成为职业选手，不仅仅是“玩着游戏就把钱挣了”。对于游戏玩家来说，“打职业”更像是一个电竞梦。电竞将游戏的对抗性和竞技性提升到了极致。但是在15年之前，从来没有针对女子的职业联赛，英雄联盟职业联赛是只属于男性的。“女神邀请赛”是英雄联盟第一个女子职业赛，在这之前，没有女子比赛，也没有女子战队。

君君所在的战队就是这一年涌现的许多女子战队中的一支。加入公司后，她的队伍作为十四支参赛队伍之一，登上了游戏客户端的新闻。只要登陆游戏，就能看到她们的宣传照滚动播放。一次，一个朋友带着羡慕的眼光问她说：“哇，你去打职业啦！”君君心里充满骄傲。因为“职业选手”意味着高水平，同学们常对她说“大腿求带”。君君在“我也是职业选手啦”的成就感之余，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打。

君君认为，这“第一个女子赛事”是一次试探，“让龙珠或者其他平台和公司来承办女子战队比赛。如果这些公司弄的好，影响大，观众的呼声比较高，关注度高，官方自然也会开设女子比赛。”

“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怎么样让自己变得更好，变得更强”

君君自认为不是胜负心特别强的人。但她还是因为输掉比赛哭过。那一场，君君被敌方针对了。其实是可以预防的，但是君君疏忽了，没能做好视野，所以被对面的打野抓死了很多次。因为君君的失误，这局游戏，队伍一败涂地。比赛结束之后，队友们没有责备君君，反而都过来安慰她。

在职业生涯中，君君也遇到过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是一名韩国的职业玩家，她在韩服的段位是大师，而韩服玩家代表了是世界的最高水平，韩国的大师“相当于国服的王者”，比例为五万分之一。万里挑一的韩国对手在赛场上强大而淡定，给君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次“女神邀请赛”，君君所在的战队在14进7中失败，复活赛又失利了，君君作为职业选手的第一次重要比赛就这样止步了。而君君敬佩的那名韩国选手和韩国队伍，成为了冠军。

第二届电竞女神邀请赛 图 | 龙珠专题首页

比赛结束后，OM女子分队从男队独立出来，组成专门的女队。战队老板老李要求成员早上十点到晚上八点训练。但长时间坐着打游戏负担很重，没多久，由于队员们反映吃不消，又改成上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

成为职业玩家之前，君君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成为职业玩家之后，君君带着行李住到战队基地里，和队友们同吃同住，每天按时训练，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但君君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热爱打比赛，“那感觉是很好的，你专心为了比赛区拿成绩的这一段时间所带来的所有感受都是非常棒的，因为这段时间你真的是心无旁骛，因为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用想，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怎么样让自己变得更好，变得更强，怎么样和队友配合得更好，拿到更好的成绩。这段时间的感受非常好，而且自己也跟打鸡血一样，非常兴奋。”

但是君君慢慢意识到，女子战队和男子战队不同。男队专攻技术，女队更像艺人。这意味着，对于男性电竞选手而言，只要好好打比赛就行了,再怎么“造星”，要是在比赛中打不出成绩，就什么都没有。

而女队需要的则不只是成绩，或者说，不是成绩。君君和队友参加过好多网吧的开幕式表演赛，其中包括位于三里屯的网鱼网咖。她们还参加过各种电子竞技比赛的表演赛。甚至还参加过某些网络电影的演出，在里面承担一些小角色。

“我们一看就是大学生”

其实在进入战队的时候，这种差别就已经有所体现。当时公司的要求是 “找五个外形比较不错的，打得还过得去”的大学生，准备先把队伍建起来，在女神邀请赛上亮相，之后再进行包装和训练。君君和几个队友一样，都长相美貌、身材窈窕，并且是北京高校的在校或毕业学生。之后的新闻通稿中，“北京高校毕业”、“在校女大学生”等字眼常常和君君战队的名字一起出现。

君君认为在校学生是一个优势。“因为大部分战队的女子队员文化水平都非常低，巴不得是初中毕业就混网吧的。我们和别的女生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没有读过书的女生的气质，差特别远特别远，一看就能看出来。我们一看就是大学生。”

“最美战队”在比赛现场 图 | tgbus

但“花瓶”、“颜值”、和“女神”一起，始终和女子战队的新闻相勾连。在“女神邀请赛”的队伍中，还有一支队伍全部由模特组成，以“模特队”为宣传亮点。

这次比赛之后，公司也才慢慢意识到培养女队就是培养艺人。“看脸”的趋势更凸显了：之后的王者荣耀分队，老李招了一整队“蛇精脸”。但老李的公司是战队公司，没有培养艺人的经验和能力，也缺乏长久的规划。那时候直播很火，老李就让队员做直播，企图从直播网红找到出路。

君君和队员们没有经过任何的主播训练，就开始了直播之路。公司给每个队员一个直播间，全程直播她们的训练。但作为主播的君君她们完全不会面对观众。她们整天闷着头打游戏，和观众的互动极少。

此外，很多大主播背后是有直播公司推广的。但君君的公司和专门的直播公司也相差甚远，老李不会做推广，他甚至不知道主播还需要推广。他只看到队员们做了两个月直播，观众仍然寥寥无几，把这归咎于君君和君君的队员。

现在回想，君君仍然满腹委屈。

“如果没有人知道我们，我们这个战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君君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君君意识到，对于女子战队来说，露面的机会是非常重要的。而女队的蓬勃景象，只是昙花一现。2016年，女子比赛变得极少，“大家都发现女子比赛挣不了什么钱，并且没有想象中效果那么好。”

没有比赛，直播又没有成效，君君认为，是战队的规划出了问题。

君君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君君找到老李，提出她想退役做幕后。君君想做领队，为整个战队做策划。

君君说对老李说：“如果没有人知道我们，我们这个战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君君做出这样的决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君君所在的战队位于北京，而中国电子竞技的中心在上海。上海每周都有大大小小的比赛，这对队员的技术提升和战队影响力都很有帮助。君君想，如果按照比赛这条路走的话，她们怎么也比不过上海的战队。君君想试试，按照娱乐圈的方法来包装自己的队员，凭借北京的地理优势，重新给战队做定位。

老李同意之后，君君又说服一个朋友和自己一起，给战队做领队和策划。她们帮队员安排比赛、活动和行程。这时候守望先锋游戏很火，公司又让君君组建一个守望先锋的战队。君君同时兼职着英雄联盟战队的策划和守望先锋战队的领队，16年8月，她亲自到上海去招队员，做宣传，一手组建起守望先锋女子战队。

守望先锋的队伍是一种对潮流的妥协：守望先锋作为一个新游戏，那时人气非常之高，有超越英雄联盟的势头。老李发现英雄联盟的人气下降，甚至想放弃英雄联盟的战队，全力做守望先锋。

老李的随波逐流也有他的苦衷：电子竞技最需要的就是观众。没有观众的比赛就只是自娱自乐。只有有了关注度，战队才能有盈利。对于老李来说，英雄联盟游戏人气下滑，他们就考虑放弃英雄联盟战队；女子战队赚不了钱，就考虑放弃女子战队。

“这个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没有钱了”

君君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带着守望先锋的队伍，但是她依然热爱着英雄联盟，她作为战队策划，做好战队发展策略，将资源集中，重点推其中的一个队员，想以此来带动整个战队的知名度。君君联系了综艺节目和网络电影，让这个队员露脸。君君还策划了一系列小视频，用cosplay的方式推广自己的战队。

君君的策略是有成效的。到16年九月份，队伍影响力越来越大。

但这时，战队的钱花完了。

16年初的时候，女子战队形势不错，因此君君的战队拿到了融资，资金背后，是女子电竞的火热以及投资者对女子电竞的看好。但这并不是一笔巨款，新闻上动辄几千万的融资都是给人看的，实际上的数字也就十分之一。老李一开始谈好了B轮，有投资人已确定了意向。因此老李也就放心地把战队的钱花光了。

但到了16年中时，这两个投资人忽然就不投了。

“这个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没有钱了。再要做下去就要花我们自己的钱了。”

君君去做职业选手时，曾简单考虑过以后的就业方向。君君确定自己热爱电竞，但是如果一直做职业选手，就只能在不同的战队之间兜兜转转，没有上升空间。“没有升职空间啊，没有前景，只能打。打得不好就退役，能做什么呢？”君君心想，反正自己喜欢，又有了这个机会，那就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但是真的到队伍“不行了”的时候，君君又舍不得了。

“这个时候老李就非常狠心地说，那把英雄联盟和守望先锋的队伍都砍掉吧。只做王者荣耀的。”君君还是舍不得英雄联盟的队伍。她不甘心地跟老李提出，想自己把队伍接过来。“我们自己家里出点钱，把这个队伍接过来继续做吧。”或许是被君君打动了，老李拒绝了，说他还能撑一撑，等他不行了再说。

听了老李的话，君君也就安心继续做战队策划。那段时间，公司实在很困难，但大家心里都想着再撑一撑，会好起来的。

老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支队伍。

中秋节时，老李失踪了。

君君非常生气，不仅仅因为老李拖欠着整个队伍好几个月的工资。君君自认为对战队的奉献非常大，帮了老李很多忙，“可以说是得力助手”，而老李也很照顾她们，他们关系也很好。没想到老李竟然以这种方式放弃了整个队伍。

“谁能想到他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君君觉得，战队没钱了也好，做不下去了也好，好歹你堂堂正正跟我们交代清楚，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君君真心希望这个混乱的行业得到净化。

“你们女队解散吧”

君君打过老李的电话，发过老李的微信，也通过其他人辗转寻找过。但没有人能找到老李。老李“逃跑”前，把队伍转手给了另一个战队老板。这个老板之前手底下只有男队，接管君君的队伍之后，还是一心只做男队，完全不过问女队的情况。

队伍艰难地在新老板手下待了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终于等来了新老板的话：“你们女队解散吧。”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这话还是让人心碎。君君依然不舍得，但事到如今，她并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她带着行李，离开了住了一年半的战队基地。

如今，君君战队的微博，还有20万粉丝。

而2017年的“国际电子竞技女子俱乐部大奖赛”官方微博，截止5月，只有4万3千粉丝。17年5月份，比赛结束后发布收官通告，收获71转发，11评论和25个赞。

从“女神邀请赛”开始时进入队伍，成为职业玩家，到队伍解散，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君君仍然喜欢游戏，仍然热爱电竞，但安家在北京的她也清楚地知道，北京的电竞圈实在太小了，没有发展空间。队伍解散后，君君没有为了电竞去上海，也没有找到新的契机再进入电竞行业。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契机。

17年1月，老李忽然又出现了。老李找到君君，解释了一大堆，还对君君宣布了自己今后的计划，希望君君能回来帮他。

君君回他，去你妈的。

 （文中人名和战队名称均为化名）